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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流年】搬家(短篇小说)

时间:2022-04-28   浏览:21次

天还未亮,吴余就醒了。他掀开被角,轻轻地爬起来。

夜灯刚熄,黎明却还差那么一瞬。窗外暗暗的,近处的高楼只有轮廓,远处的山峦是淡淡的水墨。走着,看得见路面,却看不明白路边的树,就那么黑糊糊的一团,分不清哪是枝干哪是叶,若千奇百怪的伞撑在吴余的身前身后。

他故意绕道,只是想走一走凌晨的滨河路。吴余最谗早晨的瞌睡,六点多七点醒过,却不起来,偏要在被窝里伸个懒腰,翻个身,再蜷着贪一会。这么早起床,是例外。既然已经在起床这事上打破了常规,去单位的路绕一下,也不觉奇怪。

小城的滨河路很气派,一点也不逼窄,超过吴余见过的许多城市的滨河路。靠城边的商铺板着脸,静静地蹲踞在黎明前的黑暗里。另一边的河不甘寂寞地流淌,悄悄地诉说自己的心事。它说的什么,吴余提起脚时仿佛有点明白,但一停下步来想弄清楚又什么都不知道。吴余走在市井与自然的过渡中,捉摸了一会河的自语,没捉摸出名堂,也就不捉摸了。他感觉自己还在凌晨的瞌睡里,脑里空空的,内心却荡漾着一丝杨柳风般的激动,向单位的新办公楼走去。

深秋的风凉凉的,轻轻拂过吴余的耳垂。吴余不理解,为什么每次感觉到风的,都是耳垂。他觉得自己的耳垂是一枝杨柳,细微细微的风一吹,就荡漾起来。这种感觉很奇特,却道不明白,每次都弄得心痒痒的,也跟着荡漾。

吴余所在的单位不久前由两个单位合并。合并时两边办公室都紧张,没法合署。合并后的单位职能覆盖广,服务对象多,办公区每天人来人往,上下楼梯都需侧身。有些业务集中办理时,长长的队列排出办公区,在小城的街道上延伸很远,随意弯曲盘旋,占了人行道,还占行车道,行人车辆都觉得烦。

他不喜欢老办公楼,老办公楼周围全是高楼。办公室窗户外,是邻居红砖灰缝的山墙,虽有写意风格却无变化,天天看,难免枯燥;房门外,是人来人往的走道,川流不息的人群,各色各样的嘴脸,虽生动异常,却变幻莫测,无法把握。一年四季太阳照不进,大白天,也如黄昏,不开灯,无法做事看书。楼房紧密,信号时断时续,手机里一会清晰一会模糊一会干脆没声音,好几次朋友都抱怨话没说完就被关机了。

新办公楼不是新修的,是重新打理过的一幢旧房。站在房顶,越过街对面的房屋,远远地可以看到笔架山。笔架山在小城的河对面,因形似笔架而得名。吴余二十岁不到第一次听到这个山名,正文艺青年着的心一颤,多么美妙多么文化的山名啊!后在网上一查,全国各地到处都是笔架山。翻县志,东汉建县以来,有这么大一个笔架的县里没出过知名的文人,倒是清嘉庆年间,造反的白莲教首领王三槐把土炮架在山上,只轰几下,便占领了县城。可见,这山,更合适架炮。从此,吴余就不太认同笔架山的山名,了解到山里山外多住着毕姓人家,便把人人都叫着的笔架山悄悄叫为毕家山。

新办公楼呈“凹”字形,主楼七层,坐北朝南,吴余在六楼占着房号为616的一间办公室。616,是个吉利的数字,顺又顺的意思。房间并不是吴余争取的,是领导指给他的。刚分到房时,吴余在窗边站了好一会。透过对面房屋的间隙,正好看到笔架山最高的峰峦。峰峦并不奇峻,两边规则地慢缓缓收拢,有点像武候祠汉昭烈帝的墓。这个形象一冒出,吴余就呸了自己两下,怎么想到这个呢?再想来想去,却无法更好地象其形。想烦了,便不想了,才不管它像什么呢!但后几次到新办公室,他不往窗前站了,有时站到窗前,也尽量不看对面的笔架山。

在老办公楼,吴余办公室里有一位女同事。有时,他看书看到会心时,差点就笑出来,发现同事坐在对面,只得忍着,笑已行半,却要收回,还回一脸庄严,就有些怪异了。又有时,同事把音乐放得轻轻的,跟着哼唱,他听到熟悉的弦律,也跟着走,却不好意思哼出声,弦律堵在嗓子回旋,憋的时间长一点,就不是快乐了。其他同事当着吴余与女同事的面开玩笑,说吴余经常有美女陪伴。还真是,吴余工作的好几个时段都与女同事一个办公室。他顺着大家的话,掰着手指,说先与谁,再与谁,后与谁,现与谁同办公室,个个都美。同事笑话吴余与女同事,男女搭配,干活不累。与女同事一个办公室,吴余不好太放肆,坐有坐相,站有站相,粗话不说,天长日久,感觉自己比以前文雅了一些。他跟着大家起哄说,同居一室,秀色可餐,说得女同事红着脸笑。

很多同事比吴余还来得早,所有的办公室都已打开,灯都开着,辉煌的灯火把新办公楼照得格外亮堂。

虽不迷信,但搬家这样的大事却不能马虎。单位悄悄找人掐了掐,说周六是好日子,只要占着五至七点的时间,都可以。周五的时候,大家都有些激动,哪还坐得稳,一齐收拾东西,打包的打包,该扔的扔掉,把办公室弄成菜市场。吴余东西不多,两个纸盒,一台电脑,昨天下午已经悄悄搬到新办公室里。今天凌晨,从家里直接到新办公楼,夹了本书,做出“搬”的样子。走进办公室,他顺手一甩,书在桌面上滑了一下,稳稳地停住,白底的封面上四个圆,其中一个圈里有漫水二字。《漫水》是王跃文的一本中篇小说集,“诗意与痛感的底层生活叙述”精致细微,“生存压力下的生命尊严与精神坚持”令人动容,昨晚看到很晚,舍不得丢下,今天“搬”东西时,想都没想就拿过来了。

吴余早起,也是想占着时间,图个吉利。昨天,他听领导说六点十八分到办公室,就想,不管怎样得比领导早到。领导的办公室在隔壁,房号618,更吉利,顺又发。当初领导选这间房,房号还没排,看中的是房间在走道的尽头。领导选好房后,叫吴余坐旁边的办公室。后从左到右排号,北面单号,南面双号,排下来,领导房间618,吴余房间616,都很吉利。领导还没到办公室,吴余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看,一边吹牛一边等领导。他腰椎有点毛病,医生说不能久坐,久站,久躺。上班闲暇,他喜欢在同事办公室打转,也不坐,站着,天南地北,五湖四海,没有系统,缺乏目标地聊几句,又到下一个办公室,每个办公室走遍,再回来。

六点十分,他叫上几位同事,去大门口接领导。天已微明,灰暗的色调在办公楼周围洇染开,逐渐扩散到远方,山的轮廓渐渐显现出来,包围了小城。秋风从街边的树梢拂过来,吴余的耳垂柳枝般荡漾起来,心也跟着荡漾。很多年前,领导还不是领导时,吴余就认识。那时,虽不在一个单位工作,因工作性质相近,交往却比较多。领导为人梗直,有啥说啥,有事有想法从不藏着掖着,都当面说。吴余不喜猜测,最怕领导不明确想法,让人去揣摸,那太费神。领导很信任吴余,把单位几项重要工作交给他管。吴余不是木头,感觉到领导的器重,又喜欢领导的风格,便认真参谋,踏实工作,时时事事为单位着想,有点士为知己者死的味道。有时,吴余不明白,马上知天命了,还这样,是不是有点卑微?现在,领着同事们站在大门口等候领导,这想法又冒了出来。

突然,吴余感觉到脸上一凉,秋雨悄悄地飘起来。如丝似缕的雨线细得看不见,柔得如发丝拂过,在雨雾的笼罩下,黎明竟然黑了一丝,周围的境致愈加朦胧,山的轮廓重回模糊。新办公楼耸立在秋雨和夜色里,一言不发,辉煌得有些孤独,静静接受秋雨洗礼,等待黎明到来。

天亮了,雨停了,小城热闹起来,搬家进入高潮。

吴余一层楼一层楼地看,每层楼都忙乱,大家拎着大包小包来来去去,指挥着搬运工将大件物品抬进办公室。吴余经过的地方,一片问候,一片笑脸,看得出来,大家都与吴余一样,内心荡漾着杨柳风般的激动。

在二楼的拐角处,吴余碰到以前一个办公室里的女同事。女同事显然睡过头了,来得有些匆忙,头发都没打理好。很奇怪,她有些零乱的发,匆匆赶来上气不接下气微红着的脸,竟然有不同寻常的风韵。他心一颤,另一张微红着的脸从内心深处冒了出来。这张脸,颧有点高,胖时像只苹果。第一次见到时,正瘦着,他想都没想便给她一个定义:狐媚。这个词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个贬义词,但自从赋予给这张脸后,便温馨起来,令他每想起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。吴余没时间去体会内心的温柔,与女同事笑笑:来了?!女同事也笑笑:这么早?!然后,擦肩而过。

就这么一下,吴余便从搬家的杨柳风里进入另一阵杨柳风里。那张狐媚的脸在他的脑海里乱窜,弄得他春风骀荡。认识她的每个细节,都一清二楚地刻在他的脑里,她说的话,他大多记得。每有开心快慰,每有烦闷抑郁,她都说给他听,他便随着而开心快慰,而烦闷抑郁。他从六楼到一楼,又从一楼到六楼,每层楼每间房都走到地慢慢走着。明明是他一个人,却仿佛有一个人陪着,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半步,慢慢走。他觉得自己已经嗅到了她使用的玉兰油的香味,好几次回过头去。自然,没有他想像中的人影。怎么可能呢?千山万水,关山阻隔,她怎么会跟在他的身后呢!

他激动了,内心荡漾的情绪已经超越骀荡春风,有了肆虐的劲头,如夏日娇阳的刚猛,又如深冬寒风的凛冽。办公楼的楼梯、走道一下子有了春花秋月、小桥流水的味道,夜月下花的清香在鼻翼弥漫,春风中潺潺流水洒珠溅玉差点就湿到他的脚。那些办公室是一叶小舟,晃悠悠漂荡在西湖的微波里,舟里他沐风斜坐浅酌低吟。又是一幢山居,静悄悄蛰伏在灵隐的皱折处,屋中他端庄凝重读书作文。还是一处凉亭,翘生生翼立于焦山的危岩上,亭边他意兴阑珊抚栏远眺。吴余觉得自己正存在于似有似无之间,有点灵肉分离,肉身机械地一步一步行走,灵魂飘飘忽忽飞升得又高又远,仿佛正曳着江南夏日雨后初晴天空中的白云随意游走。

竟然出太阳了,吴余的办公室全是亮堂堂的阳光。和老办公楼比起来,吴余最喜欢新办公室这一点,只要天晴,从早到晚都可享受阳光的温暖。在深秋,太阳有不同于其他时节的亲切。阳光照在身上,慢慢地钻进衣服,直达肤肌,既暖和,又不激烈,令人暖洋洋懒洋洋地想睡觉。都说春眠不觉晓,其实,在深秋的阳光下睡觉,肯定也是不愿意醒过来的。

上午快下班时,领导叫上吴余,从六楼往下走。

搬家已近尾声,同事大多在整理自己的办公室。吴余跟在领导身后,距离不到半步。这样,既听得清领导的指示,又不会给人他与领导平起平坐的感觉,更不会有什么僭越。虽然领导或许并不在乎这些,但在机关工作多年,他知道与领导相处必须注意细节。吴余有次到省上培训,讲课的处长说到细节时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:部领导到某省视察,厅长带处长们陪领导下基层,处长们自己开车,车上公路,两位年轻的处长跑得兴起,竟然跑到了领导前面,事后,两位处长被交流轮岗。有一本名为《细节决定成败》的书,是以前的领导推荐给单位同事们读的。吴余也认真读过,书的内容差不多全忘了,但书名却一直深深地烙在脑子里。想到细节,看着自己亦步亦趋的步态,早晨领同事们站在大门口等候领导时冒出来的想法,又很突然地冒了出来。他感觉阳光有了不同于先前的温度,照得他发热,背心不知不觉地冒出汗来。

突然,领导身子一偏,像电影里的慢镜头般缓缓从楼梯上倒了下去。吴余沉浸在关于细节的回味里,眼睁睁地看着领导的身体倾斜、倒下,一点反应没有。等他醒过神来,领导已经翻身滚到了楼梯的平台上,正咧嘴呲牙地呼呼喘气。吴余赶紧飞跑两步,在领导身边蹲下身子,去扶领导。领导额头冒着汗,摆了摆手:120,120。吴余这才想起,对摔伤的病人,不能随意去扶。

很快,急救车来了。很快,经过了检查。很快,住进了医院。医生说:摔得不轻。然后说了一大堆膑骨平台、胫骨、关节软骨、半月板、腓周神经如何如何的专业术语,令吴余如坠五里云雾。

吴余安排单位上的同事,跑前跑后,忙里忙外。领导多次催促吴余回家,但吴余都留了下来。下午三点左右,领导再次催促,吴余看着一切都已安排妥当,留下两名同事照顾领导,带着其他同事离开了医院。

太阳竟然有热烈的意味,走在这样的太阳里,吴余感觉有点热。他回味着搬家的过程,想起领导的房间号的上班的时间:618。这么吉利的数字,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不吉利的结果呢?618一直在脑里盘旋不去:顺要发,牛要发,牛要滑?突然,他想起:领导属牛。难道领导选中的时间竟然是“牛要滑”。他马上否定了自己,觉得这样想是对领导的亵渎:不会的,怎么可能是这样!

他抬起头来,长吁一口气,眼睛却一下子落到他好久不曾看顾的小城对面的毕家山上。毕家山最高的峰峦并不奇峻,两边规则地慢缓缓收拢,有点像武候祠汉昭烈帝的墓。吴余悄悄地呸了自己两下,眼睛赶紧去寻找深秋天空里的意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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